大雨沖刷著窗戶,讓他有些不太愉快的醒來。雖然腦袋裡面還有小人在挖掘什麼似的噹噹響著,也很想再躺回去睡,但是雨聲實在太大,關閉了他回到舒適的睡眠國度的道路。

   他吐了一口氣,打開電燈照亮有些昏暗的室內,接著翻著被子枕頭,終於在床腳的凹陷處找到了他的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映入眼簾的新聞是斗大的標題:「樂風現象:年輕作家自費出版,風潮更勝十把刀」。

   他原本習慣在這種背景音樂之下去盥洗,然後關掉電視,在樓下的subway買個早餐去公司啃掉。不過他現在只是邋遢的坐在床上,專心的盯著螢幕上的女記者。

   記者的背景是眼熟的小廟,她指著正在徐徐前進的隊列開口說道:「現在我們在現場可以看到有許多的民眾正在進行一個購買的動作,據說許多人凌晨就已經在這裡排隊,記者剛才訪問到買到新書的幾位幸運兒,讓我們聽聽他們對樂風的作品的想法。」

   「我覺得很棒啊。」「很幸福。」「我是新買的,聽人家說很讚。」

   「真的有這麼好嗎?」

   他喃喃地說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了上來:不知道是自己遺棄了世界,還是世界遺棄了自己,總之當眾人異口同聲的說好的時候,他就是沒辦法讓自己和眾人站在界線的同一邊。

   起身關掉電視,他做了一下出門的準備,撐著雨傘投入一片滂沱中。穿過瓢潑大雨,他又走到暗紅小廟附近,原本應該是沒什麼人停駐的小廟屋簷下擠滿了人,他們貪婪的翻閱著手上的書本,一頁又一頁、一頁又一頁。

   彷彿看見群聚在腐肉上的禿鷹,他沒來由的覺得胸口一陣悶,便別開眼神,快步走向公司,而那群人仍然擠在那裡,忘卻了天地間所有的一切,眼裡心裡只剩下手上那本書。

   趁著上班的時間,他把埋沒恐慌仔細的看過了一次,中上程度的文字配上並不特出的劇情,雖然確實能夠在心裡面殘留一些什麼東西,但是又搆不上「雋永」這兩個字,如果說得難聽一些,這真是一部不上不下的作品。

   咚。

   「上班偷懶喔?」「我很認真。」

   「埋沒恐慌看了沒?」「剛看完。」

   「不錯吧?」他的手指停了一下,思考了一會之後打出經過斟酌的文字:「還不錯。」

   「對嘛,你看看,這些人也給不錯的評價喔。」

   說著說著連續「咚咚咚」的,那傢伙連續不斷的丟了好幾個連結過來。他把手指頭停在「老闆」熱鍵上,關掉喇叭點開了這些連結,在各種分類的部落格裡面不約而同的記載了對於樂風小說的評價,有人說他超越十把刀,更有人說他可以超越張大千密碼或是波利哈特成為這個年代最大的暢銷作者。

   「現在看起來,唯一限制他的銷售量的,就是他的印書量。」

   不知道哪個部落格的作者這麼說,他捏了捏自己的眉間,總覺得這句話說得太誇大-但是從昨天的人龍看起來,似乎這句話又有些道理。

   「不過不是我的菜嘛……。」

   就像什麼月光幫、汽水糖之類偶像團體一樣,或許在這個世間受到廣大群眾的歡迎,但是就是和自己沒緣份。他下了一個簡單的結論,把瀏覽器關掉,重新投入工作中。

   又在差不多的時分,他踏出公司門口,一樣習慣性的看向那間小廟,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不禁愕然:已經是凌晨時分,還是有人在小廟附近的路燈下看著那本埋沒恐慌。

   好奇心帶領著他又再次走過天橋來到小廟附近,在路燈橘黃光芒的照耀下,眼前捧著書的人每個都露出正在品味無上幸福似的表情,他們牢牢的抓著書,似乎生怕有人來搶似的用身體擋在書本和人行道之間,他們的影子遮蓋住紙面,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上面的文字。

   他原本想靠近一點看個究竟,不經意想到上次靠近隊伍的結果,讓他停住了腳步,保持距離張望一下,彷彿隔著籠子看猛獸。

   不過這些兀自不肯散去的猛獸並不想理會他,連正眼瞧他一眼也不曾。

   他稍微大膽的往前踏了幾步,正巧一腳踢到一堆散亂的紙張,邊緣還有著半乾的黏膠,一副就是從沒裝好的書上掉下來的樣子。他小心翼翼的抓起幾張略顯髒汙的紙張,胡亂的將它們塞進公事包裡面,裝作沒事人的樣子三步併作兩步的飛快離開現場。

   回到住處,他把公事包一扔,習慣性的打開電視,稍微移動了一下滑鼠,馬上就有人來敲門:「呵呵,果然被酸了。」

   「蝦米?」「看這個。」

   咚,開始通話的那傢伙丟了一個連結過來。他點了兩下,連結是虎亞新聞,標題寫著:「文壇大老評埋沒恐慌:『盡美矣,未盡善矣』。」

   「這樣就叫酸喔?」「當然啦,這些傢伙一年才賣幾本書,還敢批評別人?」

   不再做什麼回應,他打開瀏覽器再次搜索有關樂風的討論,這次出現的數量多到令人驚訝,才短短一天而已,樂風和他的埋沒恐慌就像滴進池子的漣漪一般,波紋擴張的速度快的嚇人,有關文學的、無關文學的論壇上面都充斥著這些討論。

   「搞什麼啊……。」

   他看著怕太太實業坊上面整頁又整頁有關這件事情的新聞與回應,好像突然藍綠和解、兩岸統一、世界大同了,全世界只剩下這件事情可以討論而已。他翻閱著這些討論,怕太太實業坊不愧是全國最大的BBS站,很快的,他就拼湊出樂風現象的始末。

   -大概是半年前,樂風出現在首都火車站,插著旗子叫賣自己印的書。每個買過的人幾乎都會回來買,而且會告訴別人樂風的書是多麼的完美無暇。

   -隨著口耳相傳,樂風帶的書也從提著袋子變成推車、變成開著小貨車載書來,他每本書都有編號,最新賣出的編號是9000,而他賣出去的書每本都會在最後挾著紙條,告訴讀者「下次預定販賣時間和地點」。

   「九千本啊。」

   實在是個令人讚嘆的數字。在這個兩千三百萬人的國家裡面,一本文學類的暢銷書,大約也只能賣上三、四千本,偶爾看見某某名作家「狂銷萬冊」,那其實是吹噓、或是將在其他國家販賣的總數加進來的結果。

   究竟是什麼原因,可以讓沒有包裝、沒有行銷的一本自費出版品暢銷到這個程度呢?

   突然想起自己的公事包裡面還塞著幾張紙片,他打開包包把它們翻找出來。紙張並沒有什麼特出之處,就是普通的紙,倒是油墨不是黑色,而是泛著深藍,就像以前老師手工印刷的考卷一般,總有種手指如果沾上去,或許會抹去一些顏色的感覺。

   「字型……不就是普通的標楷體嗎?」

   將紙張湊近了一些,從上面飄出淡淡的油墨味竄進他的嗅覺,讓人想起一堆老舊藏書堆放在一起的圖書館或是倉庫。這味道勾起了他對於閱讀懷念的記憶。

   他不自覺的更貼近了紙面,瞇著眼睛端詳著上面那深藍近黑的文字,上面用幾近白描手法書寫的夏日海灘似乎活靈活現的浮現在眼前,一種未曾體驗過的幸福與放鬆感充斥著他的全身,彷彿就要隨著沖刷著白色海灘的靛藍海浪,拋開一切煩惱飄向遙遠彼方。

   「下一張、下一張呢?」

   浸淫在幸福氣氛中的他忙不迭的抽出另一張紙來,就像試圖挽回美好夏日午後的殘香一樣的把字紙更貼近面前,在沾著不知是誰的鞋印的字紙上依稀盤桓著油墨的氣息,他不知道這張紙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只曉得自己又抓住了方才那絲將要逸散的幸福。

   深深吐了一口氣,他靠回椅背上,不經意歪頭看到一旁衣櫥上的鏡子,發現自己居然露出那些擠在小廟屋簷下一樣的貪婪表情,彷彿對於這樣的感覺永遠不會感到滿足似的。

   他楞楞地看著自己的臉,手上的字紙無聲的飄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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