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訊息提示音從電腦喇叭跳出來將他打醒,他看向電腦螢幕,上面顯示著訊息:「快看國民無線台。」

   「幹嘛?」「有樂風專訪。」

   又是一陣東翻西找才挖出被埋藏在書堆裡的遙控器,他打開電視,國民無線台的記者正領著攝影團隊往山裡走,穿過碎石路繞過竹林,眼前出現了一間古老的木屋。

   木屋的窗口透著昏黃的燈光,照射在向晚微灰色的迷霧間,製造出懷舊的銘黃色光暈,如果不是有一台白色的箱型車極端不協調的出現在場景中,或許會讓人誤以為剛才那條碎石路是通往過去的時光隧道。

   「現在我們面前出現的,就是最近相當夯的作者樂風的家,」記者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著鏡頭:「國民無線台獨家取得作者許可,現在要來探訪人氣大作『埋沒恐慌』誕生的秘密。」

   年輕的女記者來到門口,裝模作樣的搖了搖門口的銅鐘,門裡面適時響起跫音,看起來已經是等了很久了。

   把賣弄著神秘的記者撇在一邊,他點開朋友傳給他的文字檔,在搜尋欄輸入記憶中的文字,游標很快的跳到方才閱讀的段落,他試著在字裡行間追逐感動的餘韻,但是同樣的文章,卻不再有相同的味道。

   -只讀電子檔是不會懂的。

   他玩味著這句話的同時關掉notepad,把注意力放回節目。

   電視的螢光幕上映出一個留著鬍渣,帶著眼鏡,看起來白白的,有些微胖的男子,下面打出了字幕,寫著:「人氣作家:樂風。」

   就在第一眼看到樂風的時候,他的腦袋好像通了電一樣,「啊!我認識這傢伙」這句話瞬間畫過腦海,他想都沒想的拉過鍵盤,迅速朝朋友丟出訊息:「喂,我認識他耶。」

   「認識誰?」「樂風。」「幹,唬爛。」

   「沒唬你啦。」

   講的是斬釘截鐵的肯定,不過到底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人,他還是得仔細思考一番-在撥開記憶的重重迷霧之後,他隱約想起為了辦同學會時翻過畢業紀念冊,上面就有這張白白圓圓的臉。他伸長手臂拎起丟在床邊的背包,從裡面掏出厚重的精裝本。

   一頁頁翻開雪銅紙,直到出現自己研究所的名字,他看著一幀幀大頭照,一邊唸著照片底下的名字,一邊移動著手指,直到手指停在一張黑白照片上。

   大頭照上那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和現在帶著一點靦腆的微笑實在無法連結在一起,但是樂風的長相沒有改變很多,除了鬍渣更濃密之外,他幾乎可以百分百確定下面這個名字就是作家樂風的本名。

   一旦樂風從某個遙遠的暢銷作家變成研究所的同學,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便逐漸浮現:比如說在學術研討會上,樂風和主講教授熱烈討論著「現代文化的衰退與影像進駐文化主流之關聯」之類的、光看標題的長度就會讓人失去興趣的話題。

   印象中這個傢伙倒不是什麼壞人,同學一起出去吃飯的時候也和他交談過幾次,而且沒記錯的話……。

   他起身拉出書桌下好久沒動的蒙塵紙箱,在裡面尋寶似的翻出一本印刷粗糙的小本子,上面寫著:「研究所通訊錄。」

   畢業都不知道幾年了,上面的電話和手機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用-幸好樂風還有手機,他的e-mail和即時通訊位址欄都是空白的,如果他連手機都沒有,在這個年代就實實在在的是個近代人了。

   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機,號碼輸入到一半時停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打電話給樂風要幹嘛,正在猶豫間,記者和樂風的寒暄到了一個段落,他們坐在有著一張大木桌的房間裡面,記者把麥克風遞向樂風,問道:「埋沒恐慌賣得這麼好,你怎麼沒有想過投稿呢?」

   「其實我去投稿過,去年也投過比賽。」樂風咧開一絲靦腆的微笑,放輕了音量:「評審說我不夠文學,不能給獎,出版社說我的東西不夠賣點,也不想出版,所以我只好自己出了。」

   「去年的文學獎?」記者點點頭,用百分之百肯定的口氣說:「你說的是貫通迷宮文學獎對吧,那個評審還在新聞上批評你,你要不要現在回應一下?」

   「我不知道耶,他既然讓我落榜又說這種話,我想我一定有缺點吧,我會改進。」

   「可是你看喔,你書賣得這麼好,當初沒有簽你的出版社一定悔不當初吧,你有沒有覺得這是他們的損失呢?」

   「沒有啦,出版社也是有困境的啊,他們也有他們的考量嘛。」樂風還是掛著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擺擺手把話題導開:「我覺得啊,問題是現在的人看書的比較少嘛,所以出版社就會顧慮比較多啊,又不是慈善事業。」

   「這也確實是個問題喔,可是你現在有九千個讀者耶,而且根據我們的調查,有意願購買的人比這個數字還要更多,你覺得出版社如果想再跟你簽約,他該開給你多少簽約金?」

   「別談這個啦,我覺得現在這樣自費出版也不錯啊。」

   「那可以談談你的埋藏恐慌這麼暢銷的理由嗎?」

   樂風沉思了一會,他摘下眼鏡,輕輕敲了兩下眉間又擦擦鼻子,看著鏡頭開口:「我想喔,雖然大家都習慣看電影、電視、漫畫什麼的,很少看字書了。其實文字還是有圖像無法取代的部份,我們可以藉著閱讀得到無限的想像空間,連結到無上的幸福,這是圖像是辦不到的。」

   咚。

   「他講的很有道理耶。」「屁啦,之前我不是跟你講過一樣的話,你說我鬼扯,還跟我辯。」

   「人家賣九千本耶。」「銷售量就是神嗎?」

   「你喔,別學那些文壇大老酸人家啦。」「幹。」

   最後的粗話並沒有送出去,他還是默默按下倒退鍵,把那個字留在自己的心裡。

   節目在他們對話間仍然繼續進行,記者跟著樂風走到地下室。鏡頭掃過,照見一台老舊的印刷機,堆疊的白紙、已經裝訂好的書、還沒裝訂好但是已經印刷完成的字紙,以及一桶一桶的油墨,看起來就像剛發明活字印刷的的聖經印刷處一樣。

   「這機器這麼老了,你都沒有想要委託別人印,還是換一台現代一點的嗎?」

   「用老機器印書,感覺就是回到那個大家都只能看小說的年代啊,所以書才能賣得這麼好,不是嗎?」樂風拍了拍沾滿油墨、略顯髒汙的老機器:「我是花了很多錢才弄到這台的,如果壞了搞不好就沒辦法再印埋沒恐慌了。」

   「各位觀眾你們聽見了嗎,如果這台機器壞了,就沒辦法再印了喔!」

   「我只是說可能而已啦。」樂風打著哈哈:「也可能再買一台就好了。」

   他瞇上眼睛看著電視上那個打著哈哈的傢伙,直覺突然在他耳畔低語:一直掛在樂風臉上那有些羞澀的微笑是他的面具,一個會在研討會上大鳴大放的人不適合這種表情。

   -樂風的謙沖自牧只是個謊言。

   當他發現或許只有自己察覺這點的時候,一種獨占秘密的興奮便不可抑制的在他的心中延燒起來。

   憑著這股衝動他拿起手機,黯淡的螢幕上面還顯示著樂風的半截電話號碼,不知道到底現在還能不能打通,或許接起來的人會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他這麼想著,飛快的鍵入剩下的另一半號碼,按下了通話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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