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了越來越長的加班時間,也感覺到自己在工作上的瓶頸,四十歲的那年,我離開公司,來到出生的故鄉。

  雖然說是「回鄉」,但是在從國境的最北端到國境最南端只需要開車幾個小時的這種國家,回家只不過是從一個比較熱鬧的地方,搬回比較不熱鬧的地方而已。

  回到自小生長的地方,雖然想試著體會什麼叫做鄉愁,但是在這個十年來沒有任何改變的地方,時間就像是停止的一樣。

  還在外地工作時,當我從車站出來,看著車站前商店街的招牌,每年變動幅度的頻繁到像百貨公司的櫥窗,一季一季的汰換,更新的速度如同都市繁忙的步調,以春、夏、秋、冬四個拍子不停的提醒人時間的流逝,對於過去毫不留戀,也不回頭。

  然而當我從破舊而搖晃的公車上走下來,我看到在巷口的那家雜貨店。一樣的老婆婆坐在一樣的藤椅上打盹,隨意擺置的散裝糖鹽與雞蛋和散落在半空蕩的架子上的醬油、沙拉油等家用調味料和一些不太確定不會派上用場的家庭用品,看起來雜亂無章,毫無現代感。

  這樣的場景從我小時候開始,到年長、到出外工作,從來沒有改變過,就像這座接近黃昏的小鎮一樣,被棄置在時代後面,但是它也不在乎,只是用自己的步調煦煦前進著。

      如果要說真的有什麼改變的話,就是在城鎮的另一頭,矗立起一座現代風格的紅色建築,名義上叫做「仿日據時代紅磚建築」,不過實際上卻是鋼筋水泥加上紅色磁磚貼出來的東西。

  這種建築其實我看過很多,最近幾年,就像是雨後春筍一樣一株株、一叢叢的從地上鑽出來,毫無美感的散落在村鎮之間。那是學校,在這種接近夕陽的城鎮裡面蓋上新的學校,原本是一件浪費公帑的事情。不過由於新的高速公路開闢通過了村子的另一頭,嫌城市太吵、太鬧、消費太高的都市人們紛紛逃離城市,來到這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蓋起一棟棟別墅,只是不知為何,新的國小、國中和高中居然蓋在新興住宅區的另一頭。

  於是,這些穿著制服的小孩們,每天就這麼熱熱鬧鬧的從自己家裏出來,穿過鎮上,然後吵吵嚷嚷的進到學校去。

  回到家裡面,當然不能坐吃山空。順應這些孩子們上學的路旁,新的飲料店開了、漫畫店開了、便當店開了,不知不覺間,夕陽悄悄地爬上天頂,不再只是暖暖的發著餘暉。而我,也開起了一家小小的水族館。

  水族館說起來,不是來服務這些國中生的。由原本住家改裝的店面沒有什麼氣派,只是有一櫃櫃的魚缸和悠遊其中的魚疊著,當作是吸引客人的手段,而我,則圍著圍裙,夏天的時候坐在店門口納涼,冬天躲在店裡面取暖,靠著幾個常客,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雖然說進來會買魚的大人居多,不過,聚在門口看魚,這可是小孩子的專利。或許是我看起來一副中年失業的樣子,倒也不會嚴肅的讓小孩子們感到恐怖,即使我坐在門口搖著團扇,他們也似乎當作沒看見我似地,圍在門口對水裡面悠遊的魚兒們品頭論足,偶爾替某些比較顯眼的魚兒取上幾個名字。

  就像他們在看魚一樣,我也觀察著他們。

  我會花上一整個下午,坐在路邊,看著學生大軍像出巢的蟻群一樣在街上蜂擁而過,馬路原本不寬,這些學生們肆意的散佈在路邊與馬路中央,在這個時候,整條馬路都是屬於這些學生的,即使是汽車、公車進到馬路上來,也只能乖乖的跟著人流龜步而行。

  這些孩子就和成群的沙丁魚一樣,在馬路上游著。或許正要回家,卻不想乖乖回去,於是在路上逗留戲耍,從這家店看到那家店,眼神四處漂移,偶爾在什麼東西上停下來,又繼續尋找下一個有趣的目標。也有的低頭看著手錶,或看著天色,行色匆匆的走過還無法收拾玩心的同學間,趕著到什麼地方去。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開店的第二年。

  要在同樣穿著的人群中發現一個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也當過值日生。在大家都去升旗的時候,從二樓教室往下看,想要在一千人裡面找到自己的班級,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自己沒有過排隊的經驗的話,連隊伍裡的誰是誰都分不清楚。

  那個少女卻是這麼的顯眼。

  欣賞美麗的東西,是人類的本質。我並不是用這樣的理由來掩飾中年人的微妙慾望,而是在闡述一件真實的事情。長相好看的人,我並不是沒有見過、氣質高雅的人,我也不是沒有遇過,同時兩者兼具的人,雖然不常見,可是我也接觸過。

  然而,視線被一個小自己二十歲以上的女孩子緊緊抓住這種事情,卻是第一次。

  如果要說除了美麗、高雅之外,她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的話,那就是姿態吧。和同年齡的孩子們不一樣,她走路的時候眼睛總是看著前方,不會四處漂移,也沒有任何急躁的感覺,就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目標和完全掌握著行程一樣的走著、沒有任何感覺的走著。

  沒有任何感覺,是一種很微妙的形容詞。

  當我們看著一個人走路的時候,總可以有話來形容它。比如說加速奔跑的急躁、或是安步當車的悠然,也可能是步履蹣跚的遲緩,或是腳步輕快的雀躍。然而,她在人群裡面行動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那樣的步伐。

  並非急躁、也非悠然、更不是遲緩、雀躍或是其他任何的形容詞可以適當的說明。那樣的腳步是沒有感覺、沒有聲音的,如果說有一個目標要去,她的步伐並沒有顯示出走向任何終點的感覺。如果說是恣意行走,她的步履卻永遠朝向一個方向,沒有三心二意。

  或許是好奇,或是更單純的理由,我看著她目不斜視的從我店門口走過,她挽起的長髮仍然垂落腰間,如果放下來,或許會長到腳踝。在那如同黑色瀑布直垂而下的秀髮上,閃耀著太陽灑上的金紅色光芒。

      從第一次看到她開始,在早上和下午的人潮裡面尋找她的身影,變成了中年水族館大叔的習慣。而我更意外的發現,要找到她就像要在一群沙丁魚裡面找到一條海豚一樣的容易。即使她是從街道的那頭遠遠的走過來,我也能辨別她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這不是愛情。

  或許有人會這麼認為,但是我很清楚,這不是一種對於青春的貪戀,或是充滿著任何慾望的單相思。那就像是每天早上你會從自己的後窗尋找一隻天天飛來的綠繡眼一般。

  如果你每天打開後窗尋找綠繡眼,卻赫然發現她停駐在窗外等你打開窗戶的時候,你會有什麼感覺呢?

  對我來說,這樣的感覺複雜的令人意外,至少驚訝大過於欣喜。

  春天是一個讓醫生賺大錢的季節,如果要說的壞心一點,或許連禮儀業者也一樣會賺大錢。對於走到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來說,因為感冒而關起鐵門兩三天,並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尤其當你發現周圍的人家紛紛佔據道路,拉起塑膠棚子,擺上各種花圈和罐頭塔的時候,自己這樣 的小小感冒,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大事情。

  在能起身的第二天,我帶著紅腫的鼻子和口罩,打開鐵門。雖然說「可以起身」,不過那也不代表是在太陽在東邊或東南邊的時候起來的 。當我打開霓虹燈,迎著紅通通的夕陽拉開鐵門的時候,卻看見那個女孩就站在店門口前一步的地方。

  尖叫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所以我沒有這麼做。老實說,我雖然沒有尖叫,不過也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該說什麼,在腦袋轟隆隆一片馬蹄雜沓中,我看著她……那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她」,就像是自己跳到手指上的小鳥一般,停在指頭上用打量著看著眼前那個受到驚嚇的人。

  面對那張精美如陶瓷娃娃的臉,我失去了一陣子的語言能力,直到我看到那雙彷彿把紅寶石融化一樣的眼睛,我才回過神來,招呼著她:「同學,買魚,還是買別的?」

  我知道這樣的問句談不上親切,加上濃重的鼻音聽起來簡直像在說「本大爺今天感冒你快滾」。這樣的惡聲惡氣並沒有嚇走她,我有點驚訝。她踩著沒有感覺的步伐,無聲的走進店裡面,在大小魚缸之間穿梭著。我轉頭看著她,想從她的視線彼端觀察出她的興趣。

  但是她只是像一台掃描機一樣,讓視線平行的掃過每一個魚缸。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聲音,就這麼看過一圈,接著開口。

  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就像是把冬天的月光凝結起來一樣,冷冷的、平穩的,雖然不讓人感覺到冷淡無禮,但是也感覺不到任何別的感情的聲音。

  「給我魚,什麼都好,二十三條。」

  「初學者的話……」「二十三條,謝謝。」

  我們的對話就這麼結束了。雖然心裡面總是想問二十三這個不上不下的數字的意思,不過我知道即使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她帶著二十三條孔雀魚,從店門口離去。當她在身邊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但是當她離開以後我才發現,在她的身邊,連音波都像被凍結了一樣,只能聽見純然的靜默,在她離開以後,整間館內濾水器打氣聲、外面下課的人潮聲以及許多其他的聲音才一口氣的湧進來。

      之後,我仍然向追尋著後窗的綠繡眼一樣的追逐著她。而我仍然不知道名字的「她」仍然從我面前走過,自然的上學、放學,就像這家店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我發現她肩膀上多了一隻烏鴉。說實在的,這樣的組合實在很突兀,就好像有人把路邊電線桿上的烏鴉剪下來貼在她肩膀上一樣。不過,久了,也就漸漸的又習慣了。

  後來有一年的三月三日,她又來了。

  我特別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她又像第一次來的那天一樣,下午放學的時候站在店門口,和我打過照面以後,才進到店裡來。雖然我認為我的表現比上次好了一點,不過從她的反應上,看起來似乎是沒有差別。

  「同學,這次要買飼料,還是要買魚?」

  「給我一條魚。」

  「啊?」受到突如其來的正拳攻擊,我不得不呆楞了一下。一般來說,除非想定要買什麼大型魚種,不然很少人會說要買「一條」魚的。

   原本是想喃喃自語的,不過似乎是不經意的脫口說出:「小姐,買一條魚到底是為什麼呢?」

  「供養。」

  「供養?」

   雖然看起來回應的很快,不過事實上我大概停了兩分鐘左右,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聽錯,然後又花了大約三分鐘鼓起勇氣,回問這個問題。我原本預期不會有任何回應,所以拿了網子,心裡想著:「不如直接送她算了。」

  「對生命的供養,一條生命死了,就養一條魚供養。」

  我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網子在水中微微振動嚇走了魚缸裡面的魚兒,他們四處逃散,在魚缸裡面快速的來回游泳了一陣子,才平靜下來。我伸手追到一條魚,把它放進裝滿水的塑膠袋裡面,打上氧氣,故作閒聊狀的開口:

  「上次養的魚死了一條嗎,能養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有沒有生小魚呢?」

  結果我得到的是無聲的沉默作為回應。她拿著裝著一條魚的塑膠袋離開店裡面,我聳聳肩,在店門口坐下,看著街上早早亮起的霓虹燈的閃爍。學生們就和在水中悠遊的魚一樣,從學校裡湧出來,朝向家裏、或是補習班游去。

  當我回頭再看向她離開的方向,她在一群同樣服裝的學生中仍然清晰而明顯,烏鴉在她的肩膀上溫吞的站著,偶爾拍拍翅膀,讓自己不至於跌落。

  我拿起遙控器來打開放在店裡面的電視,百般無聊的切換著頻道。夜晚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降臨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GeppyX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